李爽 不与生活抗争

李爽现在喜欢中国的“道”文化，她说：“道是最接近自然的感受，顺其自然这句话让我们接受生活而不是抗争。我们的生活已经在这里面了，道让我们幸福、正常、向上。”

李爽这个名字不大为人们熟知，她是曾在中国现代艺术界掀起轰然大波的“星星画会”成员、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现代艺术急先锋之一。 98 年，李爽因与时任法国驻北京使馆文化处的外交官白天祥（Emmanuel Bellefroid）恋爱，在北京外交公寓同居而被冠以“有损国家尊严”罪遭逮捕，判处劳动教养两年。这期间，白天祥奔波走动利用各种方式营救她。直到法国总统密特朗在与邓小平的会晤中提及“李爽事件”，李爽才得到获释，前往法国完婚。那时，李爽已经被劳改两年，离服刑期满还有十几天。

采访李爽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穿着一袭飘逸的白衣，拉着装了衣服的行李箱悄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她娇小的身躯充满了一种无法确切描述的力量，阳光、健康、饱满。人如其名，简单几句话就能感受到她的豪爽、直接、不掩饰，星星画会那些男生给她起的外号“爽少爷”是多么地贴切。艺术家都会有强大的内心。曾经，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其实是不喜欢自己”，多年以后，她“终于接受了自己是谁”，并且写了那本用自己名字命名的自传《爽》。她说：“爽”字是一个“人”在中间，这横是天压着你，四个叉子好像意味着人在不断地犯错误，但最终还是可以顶天立地。”

看了编辑给她展示的衣服后，李爽坚决地说：“我不穿黑色衣服，我觉得我穿黑色像老巫婆，我一辈子都没穿过黑色衣服。”而面对化妆师，李爽也会有自己的要求，就是一定要“自然”，她对化妆师认真地说：“一定要自然啊，要不回头我成老妖精了。”她说：“美是最舒服，最自然的状态。”

李爽的直接一下子拉近了大家与她的距离，她也认真地问大家：“你们看过我的书了嘛？看过了才有发言权。”

李爽这次来京是为了筹办自己十月份的画展，即将展出的是她刚到巴黎时创作的一批充满了中国风情的拼贴画。画里面的女性面容恬静、淡定，充满了东方女人自己的魅力——柔软又暗含着刚强。她说：“我刚到巴黎的时候，也不会说法语，每天就只能画画。当时大家送了很多礼物给我，包礼物的包装纸都很好看。我就把这些纸收集起来做了这批作品。这些作品从来没有展览过，十月份在北京是第一次展览。”

除了李爽神奇的经历，最让大家赞叹的就是她两个高大帅气的混血儿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得意地给我们展示着手机上儿子的照片谈论着孩子们的趣事，遗憾地说：“我这里没有什么他们好看的照片。”

童年

李爽出生在50年代，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曾在清华大学教书。外祖父曾经是中国著名的古董商人，在美国古董界被称为“Honest Yu”。作为古董商人的外祖父是虔诚的基督徒，四个孩子都用圣经上的名字命名。李爽的母亲是孩子中最受宠的，因为生了这个孩子后，外祖父的生意走上正轨挣下了万贯家产。相应的，外祖父母对李爽也是宠爱有加，经常带在身边。因为外祖父，李爽从小就见识了各种古董、字画，受到了最初的艺术熏陶，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什么是好东西。三岁时，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受牵连，不得已带着李爽五岁的姐姐下放东北。李爽因为年幼不适宜去东北，家里没有人照顾而被送到幼儿园全托。

因为父亲是右派，幼儿园阿姨歧视李爽，冬天罚她站在教室外，冻得脚都穿不上鞋袜。被回家探亲的妈妈看见，不得已送到姥姥家。长大后，李爽变着花样地宠爱自己的孩子们，仿佛他们是自己的替身，帮自己享受童年的美好。她说：“幼年的心理阴影是拖累，使人混淆在心理时光中不能自信，童年的负面记忆是很难疗愈的，甚至可以污染所有未来的美好时光。”

“文革”被抄家时，李爽九岁。铺天盖地而来的反省、检举、批判，让李爽父母险些招架不住，而小伙伴们的疏远和辱骂更让她感到恐惧，“小孩不会懂的，会觉得自己总是做错事”，李爽甚至尝试过用煤气自杀。

艺术

3岁，李爽爱上了画画。她在书里写道：“我在 3岁的时候，好像突然受到一种启示，我要画画，我一定要画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拿起一支铅笔开始画，结果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停下来。我是一个很不会推理的人，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推理，我做一件事情从来都是以热情去做，好像总是以第六感官去想、去行事、去做决定。我到今天还会很惊讶，世上有很多很多人是藐视热情行为的。他们以冷血的精打细算去策划行为。那么利益来时，他们还会有能力热情地去享受赞美吗？”

老师的缺失、资料的匮乏，甚至画材都只是简单的铅笔和白纸。这些都不能阻止李爽学习绘画，她想尽办法画画：“那时我们得到一个苹果都是很难的，我只要得到一个苹果，肯定不会狼吞虎咽地给吃了。我一定是把它先画下来以后再吃。”

学习绘画，姥姥给了李爽最深刻的教育：“我受我姥姥的影响很深，她是一个很顽强、很正直的人，她对我做过很多训练。比如说她让我画画，但画画的时候不可以用橡皮，她说你用橡皮，就是在改正错误，你必须要在每一次画的时候，在心里建立一个成功的概念。所以，你不要一开始画，就想到你要画错，我不给你橡皮，你不可以涂改，你只能重新画。 我就是这性格，骑上马开上车刹不住闸那种。有的人活着也跟死了差不多，可是我永远想活着。画画也是，灵感能主宰我。我的身体甚至变成了灵感的工具——我变成笔，变成颜色，变成画布。但这幅画会给我带来什么，与我无关。”

星星

高中毕业，李爽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的尾巴。去北京顺义的高丽营插队。在农村，一下激发了她描绘风景的激情。三年插队期间，她画了数百幅小画，从田间地头到农民肖像，“越画越上瘾”。高丽营的村民们也给了李爽最淳朴的爱，让她知道自己还能受欢迎并没有被社会抛弃。若干年后，李爽还回到高丽营去探望村子里的人们，多年过去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回当年的自然环境与人们的温情。

978年，李爽回到北京青年艺术剧院，做舞台美工。除了工作，就是与她的朋友们混在一起，画画、写诗、谈论艺术。那个年代的人，纯洁、简单、直接、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李爽他们那批人来说，这是一段真而肯诚的友谊，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理念一起拼搏过。

一次聚会中，李爽认识了黄锐。李爽回忆起那段颠覆了她以后生活的画展，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对话：“记得黄锐笑着对我说：你是青艺的。我点头，我们想弄一个展览，你有没有兴趣？我说有，完全不犹豫就答应了。 ”

李爽说：“‘星星’这个名字本身就很有野心，我们想在黑暗中发光。星星很勇敢，敢于说不，敢说不幸福。我觉得参加‘星星’就好像一个人不再光着脚乱跑，穿上鞋子走出家门去闯天下了。而且这时候我幼年的经历又转化成一种呼唤我灵性的一种力量，所以这时候危险就不在话下了。 ”

979、 980年，星星画会举办了两届“星星美展”。展览轰动了中国，李爽和她的艺术家朋友们也被世界所知。

爱情

98 年，因和法国外交官白天祥相爱同居，李爽被判劳教两年。“李爽事件”还被《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和电视台点名批判。“现在跟外国人谈恋爱很正常了，但当时没有人敢。我是那个捅破了窗户纸的人。”现在回看，李爽觉得自己这两年牢“坐得特值”。

“我不过是为了活得像自己一点，拿自己最柔软的心无意中碰撞了最坚硬的权柄，引起轩然大波，但背后的力量乃是中国人无数颗柔软的、没有喊出来的心声。”

李爽被捕后，白天祥四处奔走，要求法国政府出面，督促释放李爽。那时，两人确立恋爱关系才一个月。“最初并没有刻意注意他是一个外国人，只觉得似曾相识。冥冥中感到一种归宿，对这个人很放心。”即使在那么恶虐的环境中，李爽也没有一次想与这个男人断绝关系：“我不能背叛我的内心。路总要走下去，我怕失去自己。”

初到法国，法国人“像欢迎明星一样”迎接李爽，报刊电视争相报道，让不懂法语的她有点不知所措。“但有一点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即被尊重，这的确是一件很使我感激和舒服的事情。”次年，李爽与白天祥结婚，婚后育有两子。之后的这些年里，她依旧画自己的画，也到各国举办画展。

白天祥曾经对李爽说：你永远都会给我惊喜。 李爽说：“我只是给了他最朴素的爱。”她从来不期望在学识与生活上与他对等。但是她有自己的一块小天地：她的画、她的思考、她的真实。

自然

“在姥姥姥爷家受的熏陶，接触到世界上有美的东西。对我来说，美的东西是一种很远的，好像和我生活的现实不符的东西。但是又觉得生活中有很多还是美的，那就是一种深层的亲情的、友谊的爱。”李爽说，“在姥姥家，我的卧室里挂着一张张大千的山水，那种颜色的运用是我至今没有看到有别人用过。这是我最初的对美的认识。”

在巴黎，李爽认为最奢侈的拥有就是自然。 她家附近就是几百公顷的布洛涅森林，推开窗就是翁翁郁郁的绿。这里曾是国王的狩猎场。他们养有两匹马，每周骑马两次。骑马走在浓郁的林荫中，氧气多到醉人。“我的心里有一匹热爱生活、热爱美的野马，我被它牵着狂奔。也没有目标，就是没头苍蝇，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现在的李爽，每天骑马、画画、照顾家庭，她说“真正的幸福在平和中”。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艺术家、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她经常需要切换不同的身份。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会每天给自己两小时“自己的时间”，这期间，她通过打坐“与身体对话”。

李爽说，人一定要接触自然，接触泥土。有一年栗宪庭到巴黎来看她，正碰上她的小儿子滚在泥堆里玩，浑身像泥猴。粟宪庭大惊失色，马上把孩子抱起来，还责怪李爽：你怎么让孩子玩泥巴！ 李爽当时讶然，现在说：“泥土是非常好的东西。泥土一点也不脏。 其实大人也需要跟泥土玩。跟泥土接触是很好的减压方式。脱下袜子，让双脚踩在地上，走一走，感受泥土，你会很快放松下来。 ”

丈夫老白从外交官职位上退休之后，兴致勃勃做了她的“经纪人”，周到细致。他会叮嘱画展联系人，如果没有接到李爽，他已经给她画了从机场到酒店的详细地图。他把这项工作当成一种乐趣，看到妻子的才华被承认，他为她骄傲。

李爽现在喜欢中国的“道”文化，她说：“道是最接近自然的感受，顺其自然这句话让我们接受生活而不是抗争。我们的生活已经在这里面了，道让我们幸福、正常、向上。”她也在联系世界各地做一个关于“道”的大型装置艺术品，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选用当地特有的材质来制作。

MJ 李爽

MJ：您最喜欢的一位中国艺术家是谁？

李爽 张大千，我认为他影响了所有民国以后的艺术家。

MJ：您如何看待现代艺术的全球化现象？

李爽 其实我认为，现代艺术有一些追求外面的东西而失去自我。我们不是在学习别人而是分享自己。

MJ：您的经历这么丰富，如果拍成电影您希望谁来做女主角？

李爽 中国现在女演员我都不熟悉啊，非让我选就是巩俐。

MJ：您对孩子讲过这些过去的故事吗？

李爽 他们生活的环境可能对那段日子不太理解，但是我小儿子小时候曾经说：“妈妈，我长大了帮你打那些坏人。”

MJ：孩子们有学习画画的吗？

李爽 没有刻意教他们，我画画的时候他们也在画室里玩。他们大学也学习了别的专业，但是现在老大又开始画了。老二很小就要学表演，现在在学习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