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未必荒谬，历史未必不荒谬，所以并没有历史比小说还荒谬的事情，只不过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可能比较有戏剧性而已。
17世纪的犹太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一件荒谬的假弥赛亚事件，事情结尾的反转令人咋舌。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都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而这件事在某些历史学家的著作中，直接改变了前现代犹太历史的走向，打破了宗教精英对犹太社团的掌控，使得各种非拉比犹太教思想进入到犹太世界当中，比如后来的哈希德主义、锡安主义等等，彻底改变了17世纪之后犹太历史的面貌。
如果说这件事有一个开头的话，我想这个开头应该设定在1626年，或许也会有人认为是1648年。1626年，在土耳其的斯密尔纳（今土耳其的伊兹密尔）的一户姓泽维的中产犹太家庭里出生了一个男孩儿。因为这个男孩儿出生在犹太人的安息日（希伯来语叫Shabbat），所以便根据传统给他起名为沙巴特·泽维，以纪念这个在宗教中被认为受到上帝祝福的生日。
沙巴特·泽维从小就聪明伶俐。当他被父母送到传统犹太学校学习犹太经典之后，他的聪明才智就显现了出来。他不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对经典阐释也有自己独到且深刻的见解。他出生于商人之家：他的父亲先是自己做贩鸡生意后又成为一位英国商人在土耳其的代理，一兄一弟也同父亲一起做生意。但沙巴特·泽维却对经商完全没有兴趣。他喜欢研读宗教经典、祈祷以及进行宗教意义上的禁食。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对犹太神秘主义着迷，而这种神秘主义是通过研读特定文献在神秘意义上与神合二为一。犹太教认为四十岁以下的男子是不能研习神秘主义的，但沙巴特·泽维却在18岁就开始阅读诸如《光明之书》等文献，这不能不说为他日后的所谓“事业”奠定了基础。
沙巴特·泽维（1626-1676）
成年之后的沙巴特·泽维相貌英俊，而且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任何宗教歌曲经他一唱立即成为天籁。但就算如此，他也被自己的烦恼所困扰。据以色列历史学家G. G. 索伦研究，沙巴特·泽维可能患有双相情感障碍：有时他极端癫狂，有时又极端沮丧。他被这种不知名的情绪所笼罩，自己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也许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他在斯米尔纳的犹太社区里做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把一条鱼放进婴儿车里推到街上，比如在公开场合之下大声读上帝之名Y-H-W-H——这在犹太教里被认为是大罪。
于是沙巴特·泽维就在1655年左右被拉比们逐出了他所在的犹太社团，不得不绕着地中海开始流浪。在流浪了十年左右的时间之后，他听说在巴勒斯坦有一个叫加沙拿单的年轻犹太学者。这位学者不仅能够看到人的前生今世的罪孽，还能帮助他们消解这些罪。认为自己的双相情感障碍来自于前世之罪的沙巴特·泽维于是启程去耶路撒冷寻找这位传说中的神医，希望借他的手来治疗自己的问题。
而当他到达耶路撒冷、见到加沙拿单之后，拿单却惊愕地昏倒在地。在他醒转之后，他忽然说，在他昏厥的时候，他在沙巴特·泽维身上看到了他犹太弥赛亚的使命，也就是说，加沙拿单认为沙巴特·泽维是犹太人期盼了上前面的弥赛亚。有了弥赛亚，他们就可以结束大流散的生活，重新回到耶路撒冷，再次拥有自己的国家。这里需要说一句题外话，现代以色列是1948年成立的，而我们讲的假弥赛亚事件发生在1666年。
加沙拿单(1643-1680)
无独有偶，几十年前，欧洲发生的一起血腥的屠杀事件竟也能够从侧面证明加沙拿单的话。1648年，出于对波兰贵族的不满，乌克兰境内的哥萨克人在主将克梅尔尼基的带领下进攻波兰。由于当时很多波兰犹太人都在给贵族大庄园主当账房先生，这些入侵波兰的哥萨克人出于对波兰贵族的仇恨，连带着把犹太人也一起杀了很多。一时间，波兰的犹太社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这场在乌克兰历史中被称为“起义”的活动在犹太历史中则被称为“克梅尔尼基大屠杀”或“克梅尔尼基惨案”。
克梅尔尼基惨案
但是，“克梅尔尼基惨案”并没有随着惨案的结束而结束，反而以另外一种形式进入到犹太人、尤其是东欧犹太人的生活当中。一方面惨案带来的惨痛体验在东欧犹太人的集体记忆中烙下了极深刻的烙印，可以说，克梅尔尼基惨案已经成为东欧犹太人的集体创伤。另外一方面，惨案的发生让犹太人们相信，它是弥赛亚到来之前的“阵痛”，经过了这样惨烈的事件，他们期盼了上千年的弥赛亚很快就会来救赎他们。
而就在让饱受精神疾病困扰的沙巴特·泽维逆天改命的1665年，他被加沙拿单宣布成为弥赛亚。在宣布之后，二人在耶路撒冷共处了几天，然后沙巴特·泽维离开耶路撒冷，去往自己的故乡斯米尔纳，而加沙拿单则着手开始向全世界的犹太社团写信、宣布这样一个惊人好消息。
虽然当时的交通工具和通信手段远不如今天发达，但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落后。在17世纪，犹太人已经通过商道建立起自己的通信网络，最远可到达美洲，而且效率也不低。就在这种通信条件下，斯密尔纳犹太人沙巴特·泽维成为弥赛亚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受到了各个犹太社区的关注。人们热切地期盼弥赛亚能够带领他们离开居住地、返回耶路撒冷、重新建立犹太人自己的国家。很多人打包了行李、变卖了房子家具，就等着启程前往耶路撒冷。据17世纪一位荷兰犹太女作家Glückel of Hameln在日记中记载，她的公公在听说沙巴特·泽维是弥赛亚的消息之后，立刻打包了行李，并把三大箱干货食物放在Glückel家里，自己则带着行李离开家乡前往荷兰一个港口城市等待随时启程、坐船前往耶路撒冷。然而他在那座城里眼巴巴地等了整三年，等到的却是一个对犹太人来说不太好的消息，后来他只能又回家了。
Glückel of Hameln
在沙巴特·泽维回到他的故乡之后不久的一个安息日里，他做了一个非常疯狂的举动。当时一群犹太人正在当地的一个葡萄牙人为主的犹太会堂进行安息日祈祷，沙巴特·泽维并没有得到邀请。然而，他却提着一把斧头，带着自己的信众，直接砸开了这间犹太会堂的大门，然后当中宣布自己是弥赛亚，并逼迫在场的犹太人臣服于他（大概又犯病了）。面对这样一个疯子（他还带了一群帮手），数量差距悬殊的葡萄牙犹太人只能低头，沙巴特·泽维就这样获得了自己故乡的信众，并宣称，自己是世界之王，要去伊斯坦布尔的奥斯曼王宫里夺取苏丹的王位。很多人听后表示，好呀好呀，你去呀。
不久之后，沙巴特·泽维就在几个忠实信徒的陪伴下乘船前往伊斯坦布尔。虽然一般情况下几天就能到，但这次他们不知道怎么搞的，整整在大海上行驶了38天。而在这期间，沙巴特·泽维要夺取苏丹王位的消息早就在伊斯坦布尔传遍，所以，他们一下船，沙巴特·泽维就被王宫侍卫以散布谣言之罪给抓了起来，并被关进监狱了。几天之后，他被带到苏丹面前，开始就自己要夺取奥斯曼苏丹王位一事受审。
虽然关于受审的具体历史资料已遗失，但还是有间接资料能够让今人一窥当时的审判现场。沙巴特·泽维对自己的弥赛亚身份以及要夺取苏丹王位当世界之王的种种全部否认，只说自己是个虔诚的犹太人云云。但奥斯曼苏丹依然不饶恕他，给他提供两个选择：要么受死，要么改信伊斯兰教。于是沙巴特·泽维立刻脱下了象征自己犹太身份的小帽和衣服，穿上了苏丹赐给他的、象征穆斯林身份长袍并戴上了有同样作用的头巾。苏丹给他赐名Effendi，然后然后把他软禁起来——软禁他的地方被犹太人成为“勇气之塔”——直到十年后他死去。
而当在“勇气之塔”以外的犹太人听说他们的弥赛亚改变了宗教信仰时都大惊失色——哀嚎痛哭者有之，放纵堕落者有之，不动声色地陪着弥赛亚转变了信仰者也有之。所谓弥赛亚沙巴特·泽维的先知加沙拿单在沙巴特·泽维改宗之后不久就创造出一套解释弥赛亚改宗的学说。这套学说继承了此前卢里亚卡巴拉对上帝属性的解释，并在卢里亚卡巴拉对创世解释的基础之上加入了弥赛亚这一角色。
卢里亚卡巴拉认为，人类虽然不能对上帝属性全然了解，但已知的有10个，这10个已知的属性从未知之域像水一样流泻下来，形成上图的结构。在这个结构当中，每种属性都有其承接的容器，而这种容器也是来自上帝属性，大概类似于用冰碗盛水这样一种结构。而时间久了，其中一个容器就破裂了，导致整个结构不稳崩塌了，一些来自上帝之圣光的火星掉落在地狱当中，需要有着么一个人去把这些火星从地狱中捞出来——而这个人，就是弥赛亚。所以他的改宗并不是真的改宗，而是为了最终的救赎而去地狱中把所有上帝圣光的火星拣回来。
右图为10个属性
加沙拿单这样一解释，很多在听说弥赛亚改宗之后如丧考妣的犹太人终于醒悟了过来，他们有的认为自己依然要洁身自好、遵守律法地等待弥赛亚结束任务、接他们回耶路撒冷，而有的则认为自己也要改宗、去陪伴下地狱的弥赛亚完成任务。于是有些改信了伊斯兰教，有些改信了基督教——他们虽然表面上信仰其他宗教，但暗地里还是依然信奉犹太教、并偷偷举行犹太教仪式。
右图为沙巴特·泽维之后的假弥赛亚Jacob Frank
而他们对沙巴特·泽维的信仰在他去世之后依然没变。有些人认为弥赛亚会回来，所以在沙巴特·泽维之后犹太历史上出现过很多假弥赛亚，纵然影响都没有他那么大。而那些追随着沙巴特·泽维而改宗的犹太人也渐渐形成了自己既非伊斯兰教也非犹太教的信仰，一直持续到20世纪。在一本2001年出版的、以追寻沙巴特·泽维所留遗址的书中——《追寻失落的弥赛亚：寻找沙巴特·泽维》——美国历史学家John Freely在今天的土耳其考察了沙巴特·泽维生前走过的大城小镇，以追寻他在20世纪留下的物质遗产。在这本书里，他记载了两个故事。其一是1962年，一个纽约女孩在土耳其的伊兹密尔，即17世纪沙巴特·泽维的家乡斯密尔纳租下了据说曾是沙巴特·泽维居住的房子。在她在那里居住的日子里，每天都有人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哭泣。其二是另外一个历史学家记录下来的故事。那位历史学家在经过伊斯坦布尔的火车站时，能听得懂拉迪诺语的他听见火车站有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正用拉迪诺语唱：“我最爱的人离开了我/上帝选择的人，沙巴特·泽维/尽管你下降到黑暗当中，备受折磨/但你却离我的心儿最近……”这位历史学家赶忙去问这位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回答，她要让弥赛亚乘火车来接她的时候、看到的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候车大厅。
20世纪以色列历史学家出的、关于沙巴特·泽维的超过1000页的传记
纵然这个生活在20世纪的老太太相信弥赛亚会与时俱进地乘火车来救赎犹太人也不愿意买张飞往以色列的机票亲眼去看看，但历史其实已经证明，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号称是弥赛亚的沙巴特·泽维永远不会来救赎那些狂热信仰他的人。虽然这次乌龙事件看似只不过是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在历史的机缘巧合下被捧上神坛的巨型闹剧，但沙巴特·泽维的出现却也永远地改变了犹太历史。在经历了假弥赛亚这一事件之后，宗教精英对犹太社区的控制远不如以前强，这也就导致了在假弥赛亚事件之后各种新思潮纷纷产生，而拉比犹太教的势力范围则不断减少。沙巴特·泽维的假弥赛亚事件虽然故事情节本身极度反转，但从闹剧到深刻改变历史走向才更应让人感叹历史的荒谬。
【参考文献】
Freely, John. The Lost Messiah: In Search of Sabbatai Sevi. London: Viking, .2001
Idel, Moshe. Saturn’s Jews: On the witches’ Shabbat and Sabbateanism. London & New York:Continuum, 2001.
Scholem, Gershom. Sabbatai Sevi: The Mystical Messiah, 1626-1676. Princeton,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3.
Idel, Moshe. Messianic Mystic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