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史，历朝历代都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有些供我们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有些则指陈时弊，令人惕励自省。关于清朝末年的北洋水师，有一则流传甚广的历史，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1891年北洋舰队应邀访问日本，停泊在日本港口期间，旗舰“定远”被日本军官东乡平八郎窥见主炮上晾晒着衣裤，由此日本海军得出了北洋海军外强中干、军纪松懈、不足畏惧的结论。后来的中日甲午战争，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更为这一则传言做了完美的注脚：北洋舰队的覆灭是必然的，是军纪涣散的结果。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关于这一则北洋海军“主炮晾衣”的传言，时间尚不久远，史学家、军事学家已经有了诸多论证。我们在这里循迹查证，看事实究竟如何？我们依照“主炮晾衣”流言的时间线来梳理。
始作俑者
北洋舰队“主炮晾衣”的说法最早出现在1939年，当时日本海军中将小笠原长生写了一本书《圣将东乡全传》，其中提到北洋水师“主炮晾衣服”的情节：
……“平远”因为故障而入港修理，（东乡平八郎）我在岸边看到一门炮上晒着衣物，很不整洁……。
这便是“主炮晾衣”说法的最早出处。
历史考证，就真实度而言，当事人的书信资料应该更为可信。1891年6月25日，丁汝昌在率队访日前，曾致信旅顺基地官员刘含芳、龚照玙，通报了自己赴日、以及留防军舰的安排：
“明日带同定、镇、致、靖、经、来六船前往东洋一带操巡，所有留防之‘平远’、‘济远’，当令先后乘间前去进坞……”。
从这份书信不难看出，丁汝昌所率前往日本的军舰是“定远”、“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六艘主力舰，“平远”根本没有去日本，而是在国内留防。
小笠原长生的这本传记，说是传记，其实像小说，里面对东乡平八郎一顿神吹。根本没有去日本的“平远”舰，怎么会在日本被东乡平八郎看到炮管上晒了衣服？也许出于对这则编造故事内容的不放心，小笠原自己在《圣将东乡全传》译为英文版时，悄悄删去了“平远”大炮晒衣物的内容。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一找英文版。
二传手田汉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那个田汉，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他可不仅会谱词，还是一个海军史研究家，早年留学日本，在日本呆了一段时间，翻译了一大堆日本的资料。
1940年，民国海军《整建月刊》杂志的创始人高薪邀请田汉写一篇文章。应邀后，田汉挥毫写了几万字的长文“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里面对北洋水师“主炮晾衣”情节写的尤为详尽：
…… 当北洋舰队回航关西时“济远”舰略有损坏，于横须贺军港入坞。当时任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的东乡平八郎曾微服视察我“济远”一周，归来对海军部建议“中国海军可以击灭” ……他说：当他视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颔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清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者，军舰之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之时，可以窥见全军之纪律与士气……
在这里，晒衣的对象由“平远”变为了“济远”，但是和上面的问题一样，“济远”也在家守大门啊，并没有随队出使日本。另外，当时的东乡平八郎是吴镇守府的参谋长，并不是横须贺守府的参谋长，也不知道身在獭户内海的吴镇守府参谋长东乡平八郎是如何看到停在横须贺港的“济远舰”的，看地图，两者直线相距有680多公里的距离。
三传手罗尔纲
罗尔纲，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晚清兵志学家，中国社科院一级研究员，他在19世纪40年代撰写了《晚清兵志·海军志》，中间也提到了“主炮晾衣”：
日本人东乡平八郎时任横须贺镇守府参谋长，曾微服视察“济远”舰一周，归来在其海军部上提出中国海军可以击灭的建议。人问他根据什么作出这个论断。他说当他观察“济远”时，对于该舰威力虽亦颇颔首，可是细看舰上各处殊不整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是军舰的灵魂。对于军舰灵魂如此亵渎，况在访问邻国 的时候，可以窥见全军的纪律与士气。因此，中国海军不足畏。
也许田汉的名气太大，罗尔纲老先生的这个“主炮晾衣”说，和田汉的基本一模一样，可以认为是复制粘贴的。
四传手唐德刚
著名史学家唐德刚老先生在1998年出版的名著《晚清七十年》中，也写出一段论证北洋海军军纪废弛的主炮晾衣故事：
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七月九日，循日本政府之邀请，李鸿章特派丁汝昌率“定远”、“镇远”等六舰驶往东京湾正式报聘。一时军容之盛，国际侧目……那时恭迎恭送，敬陪末座的日本海军司令伊东亨和东京湾防卫司令东乡平八郎，就显得灰溜溜了。东乡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但是当东乡应约上中国旗舰“定远”号上参观时，他便觉得中国舰队军容虽盛，却不堪一击——他发现中国水兵在两尊主炮炮管上晾晒衣服。主力舰上的主炮是何等庄严神圣的武器，而中国水兵竟在炮上晾晒衣裤，其藐视武装若此。东乡归语同僚，谓中国海军终不堪一击也。
这则说法的内容更为详尽，在这里主角东乡平八郎的身份变成了东京湾防卫司令，其实当时日本海军并没有设置这个职务，东乡平八郎当时的职务实际是日本第二海军区、吴镇守府的参谋长。
另一个诡异之处是：东乡平八郎原为刘步蟾的留英同学。北洋海军将领刘步蟾赴英留学是作为福建船政第一届海军留学生被选派，同批共12名留学生，于1877年到达英国，其中刘步蟾等6人因故未能进入海军学校留学，只是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磨练实习而已。东乡平八郎的赴英留学，则是缘于日本明治政府在1870年与英国签订的为期三年的人才培养协议，东乡平八郎是1871年2月派往英国留学的12人之一，抵达英国后，也因故未能进入英国海军学校，而转入了商船学校学习。二人无论是留学的时间还是就学的场所，皆为风马牛不相及。
如果说以上所述的错误点都并不致命，不管谁看的，在哪艘船上看的，反正是有日本人看到了北洋舰队水兵在主炮上晒衣服，那以上的反驳确实力度不够，接着看。
北洋舰队访日期间的报纸报道及目击者描述
今天的报纸是新闻，而昨日的报纸就是历史，报纸是历史考证的重要参考资料，这个应该没有异议吧？我们一起来看一看当时的日本报纸对北洋舰队访日是如何报道的。
日本《每日新闻》1891年7月15日报道了14日“定远”舰上举行招待会的情况：由清国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和驻日本公使李经方主持，昨天，即14日上午10点开始，在旗舰“定远”上，举办了邀请我国显贵绅士的大宴会。北白川殿下、松方总理大臣起，各大臣、次长，陆海军军官和新闻记者，大约500名应邀出席。清国军舰搭载的小蒸汽艇，飘扬着黄龙国旗从早晨起就在码头上等候，将这些来宾送到 “定远”舰上。
盛装的“定远”舰上，丁提督、李公使以及清国各舰的舰长们在登舰口迎接。军乐队的演奏声中，“定远”舰甲板上准备了柠檬水、冰块以及各式各样的卷烟等招待品。“定远”的排水量、功率等参数如上所介绍，舰长室、军官舱内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美术品，还有盆景、照片等。军医院里虽然有几名患者在就医，然而清洁异常。……过了不久，中午12时开始，“定远”舰甲板上举行了西餐的冷餐会，宾客们边吃边谈，最后在十分满意的气氛中被送回了码头。虽然也准备了舞会，还被列入日程表，但因女性过少，这个活动只得中止了。
东京《朝日新闻》则报道：……而今，不整齐的现象已荡然无存；关羽的像已撤去，烧香的味道也无影无踪；军纪大为改观。水兵的体格也一望而知其强壮武勇……
《时事新报》报道：舰体巨、机器完备、士兵熟练、值得一观之处颇多。
参与观舰仪式的日本法制局长宫尾崎三郎口述：“定远号”放出小艇来接，丁汝昌、李经方两人在舰门迎接来宾，一一握手。随即由向导带领巡视舰内上下各室，巨炮4门，直径1尺，长25尺，当时我国所未有……舰内清洁，不亚于欧洲。中午12时进午餐，下午1时半离舰辞别。此时，鸣礼炮21响送行登陆。同行观舰者数人，回京途中谈论，谓中国毕竟已成大国，竟已装备如此优势之舰队，定将雄飞东洋海面。反观我国，仅有三四艘三四千吨级之巡洋舰，无法与彼相比。同行之观舰者皆卷舌而惊恐不安。
日本报纸对北洋舰队访日的报道，一色儿的强调了北洋舰队船坚炮利，士兵勇武，卫生清洁，虽然报纸囿于立场，不太好对当时盛情访日的北洋舰队“发杂音”，舰队可写之处甚多，为何盯着清洁卫生夸赞？恰好说明北洋水师的舰船清洁做的应该还真的不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舰船的技术分析
“定远”舰是清廷从德国伏尔铿船厂订造的7000吨级装甲舰，1885年编入北洋水师，长期担任北洋水师旗舰，在当时有“亚洲第一巨舰”之称。“定远”舰标准排水量7144吨，舰长94.5米、宽18米、吃水6米，功率6200匹马力，航速14.5节。
根据目前可以查到的“定远”舰的原始设计图进行测算，其4门克虏伯主炮距离主甲板的高度接近3米，而平时主炮炮管露出炮罩外的长度不足2米，主炮口径305mm说的是内径，算上炮筒，炮管直径应为0.5米左右。可以想象，攀爬到一个离地3米、长度不到2米，而直径接近0.5米的短粗柱子上晒衣服是何等艰难，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发生从高处摔落而危及生命的可怕事故。
在山东威海湾，停靠着一艘定远纪念舰，按照定远舰原貌1:1复制，外观与原舰完全相同，舰上各种武器装备齐全逼真，于2005年起开放参观。《环球时报》2014年刊载萨苏的文章，记述记者参观该舰时发现，在距地3米高，长2米，粗半米的炮筒上晾衣服根本无法固定。《环球时报》记者还专门就此做了实验，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成功把衣服挂上去而不被风吹掉，而且这个过程十分惊险。”纵观“定远”级军舰，无论是栏杆、天棚支柱均为可以用来晾晒衣服的方便设施，任由北洋舰队官兵军纪真的涣散、智力真的愚笨，似乎也尚不可能为了晒几件衣服而甘愿冒生命危险。
有人或许会说“定远”级军舰上晒衣服的可能是其他火炮，然而“定远”级军舰剩余的大型火炮仅有分装在军舰首尾的两门150毫米口径副炮，炮位距离舰首舰尾的外缘极近，很难走到这两门火炮的炮管之旁。同时这两门火炮和主炮一样，平时炮管也是大部分收回在炮罩内，由于火炮较小，露出炮罩部分炮管的长度就更短，能晾晒的衣服数量区区可数。
最后的话
战争是胜利者的狂欢，人们对战争后胜负双方的评论很难保持客观公正，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曾经是日本海军军官的小笠原长生，完全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描述甲午战争，书中对东乡平八郎极尽溢美之词，杜撰这么一出“主炮晾衣”的说法，有其动机。而作为“败军之将”的北洋舰队迎来的自然是指责和骂名。甲午战败后，清廷上层急于推卸责任，给北洋将士罗织各种罪名，北洋舰队原有的负面形象也不断被夸大，当时，没有人愿意为失败者开脱。像不像我们现在在单位中，不管周围的同事平时表现的多么痛恨领导，如果团队中有一个人公开开罪领导，那些平时痛恨领导的人，会瞬间和这个同事划开界限，还会时不时的排挤他。
不管怎么说，北洋舰队败了。很多人会说，战败是事实，再怎么为他们开脱都没有意义。
但是，决定甲午之战结局的不仅仅是战舰装备、战士素养、指挥能力，而是两个国家的制度之差。是一个高层为私斗而不顾国运的腐朽体制与一个举国之力不惜断臂求生的新生体制之间的对抗，孰胜孰败？即使没有甲午，也会有乙未、丙申。大厦将倾，独木岂能支？
甲午战争中，北洋舰队战死者不算，现仅将自杀以全气节者列举如下：
邓世昌在致远舰受重创且弹药将尽的情况下，依然“气象猛鸷，独冠全军”，决心与敌舰同归于尽。在鼓轮怒驶冲撞日舰时，不幸中鱼雷沉没，虽有救生圈可以求生，却“宁为玉碎，毋为瓦全”，沉海而死。
超勇舰管带黄建勋带领官兵殊死迎敌，结果船舱中弹，右舷倾斜，终被波涛淹没。帮带大副翁守瑜协助黄建勋与日4舰力战，船将沉之时，翁守瑜坠海，左右援救，他却断然拒绝：“全船沉没，吾何生为！”
扬威舰在激战时机舱中弹爆炸，“舰不能支”，管带林履中仍指挥炮手击敌，直至船舰沉没，才毅然投海。鱼雷艇抛长绳救援，他却推而不就，随涛沉没。
刘步蟾在定远舰中雷进水、即将沉没之时，果断断链移舰至刘公岛铁码头东侧浅滩，把船当作水中炮台继续击敌。直至2月10日弹药告罄，无法再战，才奉丁汝昌之命将船炸毁，当夜刘步蟾履行“苟丧舰，将自裁”的诺言，自杀殉国，“志节凛然”。
镇远管带杨用霖坚守民族气节，高声朗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诗句，饮弹自尽。
最后，北洋舰队最高指挥官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殉国。
悲壮，北洋海军全体将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为众人抱薪者，怎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辈岂可知其为谣言所误而不使之明？
谨以此，献给北洋水师。